普洱咖啡的故事（三）：唱着热乎的路
三个小时后，在去他驻地的路上，我遇到了车祸。那是一条并不太难走的通往边境的路，把我从缩水车里拉出来的人是他的同事。他的同事说，他这几天一直呕吐、腹泻得厉害，实在没法来接我。
天黑后他还是会来，走路有点跛。十多天前，他在检查站执勤时，一名嫌疑人驾车经过检查站，把他从路边扔了下去，导致他受伤。他说只是擦伤。
一
他曾对我说，他们有时就像咖啡农，经过的每一个村庄、港口、关卡，都像是在采摘新鲜的咖啡豆。我很纳闷，他便给我发了一张照片。那是他管辖的地区，龙潭、燕郊、白石岩、大北、良树……一个个陌生的地名，在照片上点缀成不规则的倒水滴状，像咖啡豆的形状。连接这些地方的是边界线，这条长长的边界线背后，是他们誓死守护的土地。
早上八点，山路被白雾笼罩，他打电话时，常常会不自觉地哼唱一首歌的前奏“看见满山的红杜鹃……”他说这首歌“唱得温暖”，我不太理解。因为我从未见过他看到的场景——寂静的山路上，当散落的建筑退化成线或点，总有红色的路牌刺破路上的白雾，村口、户户，甚至静止的汽车上自发挂起鲜艳的五星红旗。它们是边防卫兵能触摸到的温暖，也是边境地区与生俱来的精神胎记。
而在夜色的边缘，他曾数次看见地面上有密密麻麻的血迹，如同掉落的咖啡豆。
当晚，他在手机聊天页面突然撤回了一条信息，称发错人了。
但在他撤回之前，我还是看了那个我“不该”看的视频。
人影如连绵的山峦堆积起来。“别动，别动！”屏幕剧烈震动，翻滚着，手机屏幕就像一扇小小的窗户，我只能透过窗户偷看，猜测这场无法解释的“地震”，直到手电筒的光芒揭示了真相——一个人蹲下来寻找丢失的东西。旁边的声音问：“你在找什么？”
视频在56秒时突然结束。
“他是谁？”
“我的同事。”
“他在找什么？”
“他的小指。”
…
我心里有太多疑问，但那头却没有任何声音。天亮后，他发来信息说，他同事的小指被一个试图越境的人咬断了。
二
我问他穿着防护服执勤感觉怎么样，他说很闷，还说至少蚊子不会咬他。
我开玩笑说，这就像每天把去壳的咖啡豆浸泡在水槽里一样。
然而，他的话却成真了。虽然我至今都不知道那天落水的人是不是他，但我清楚地记得那则新闻的内容：7月3日，为营救落水的非法移民嫌疑人，边防警局一名移民管理警员掉入数米深的水潭中。
救一个从外面跑回来的“蛇头”干什么？经过四次“通话”、三次“出服务区”后，我终于能和他“视频聊天”了。
他说：“我刚才是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淹死？”然后他否认了，说不是我救了他。
我说，是啊，当然不是你，你不会游泳。
三
他们的边防派出所坐落在一座小山脚下，不远处有一个古老的傣族村落。
傍晚，我们走下长坡，遇见一位正在慢跑的同事，他很快松开了我的手，而当我的同事跑过我们身边时，他的手又落到了我的手背上。
就在我面前，一位老人慢慢走了过来。我一句话都听不懂。我看着他，他说老人说他还没有吃晚饭。
我们跟着老太太来到山脚下的院子里，他把老太太的话转述给我听，她说她儿子和儿媳去地里砍香蕉了，家里没饭吃，天黑了，她饿坏了。
在我看来，警民之间这种自然的“帮”与“被帮”，与家人之间没什么区别。
见老人家里没有现成的食物，便返回了边防派出所。
院子里有一棵火龙果树，一颗颗红彤彤的火龙果犹如一簇簇火焰，温暖潮湿的风儿吹过……这只是边境村庄一个普通的夜晚。
当他再次回来时，他只拿了一碗饭，说没有菜了，要去隔壁家。
进门后，身后跟着一名十几岁的男孩，他拧开红色塑料盖，用筷子夹出泡在罐子里的炸肉，男孩说，这是蔡某父亲上周离职前做的。
小男孩放下手中的腌菜，拿起罐子笑眯眯的跑开了。
我问，这是什么娃娃？
老蔡的儿子。
蔡先生？他的家乡不是在贵州吗？他儿子怎么会在这里？
没有。是两年前老蔡下乡的时候，这个孩子的爸爸妈妈都没了，只有一个八十多岁的爷爷照顾他。老蔡经常去看望他们，久而久之，孩子就把他当成了半个“爸爸”。
离开庭院时，距离熄灯还有54分钟。
他看我心情不好，就说，给我讲个有趣的故事吧。
什么？
去年年底，他们派出所新调来的移民警察小子，老家有个亲戚要借5000元急用，小子却说借不起。小子的父母没面子，只好查了小子的工资卡余额，一看只剩83.6元。两位老人以为他参加工作以来，一直不好好学习，便向公司询问，才知道他每个月的工资都在用，给当地有需要的孩子买衣服、书包。因为买东西太“冲动”，他没停，把钱都花光了。
远离城市灯光的边境村路上，嘈杂的昆虫鸣叫声不经意间成为光源，照亮了另一个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世界。
我又想到这里并不稀奇的咖啡。适宜的温度和耐心的烘焙，让它们从一颗新鲜的果实到一撮咖啡粉，完成了生命的半程，迸发出令人陶醉的焦香。人与咖啡从陌生到熟悉，从适应到接受，就像我亲身经历过的边境地区警民关系。
后记
晚上十一点，视频里进行了短暂的会面。
他热切的说着，语气里带着笑意，“老婆，老婆，我跟你说，我发现满中天工厂的咖啡特别划算，二十块钱就能买到一大包，很浓，很有效。”
我问今天几点结束？
他说，四点钟换岗。
爸爸——三岁的儿子听到爸爸的声音，从床上跳了起来，把小脑袋挤进手机屏幕窄窄的边框里，问：“爸爸，你在哪里？”
那边，身后临时搭建的守卫哨所的帐篷里，昏暗的灯光是星星，手机旁飞舞的引光虫也是星星。他摇了摇手中的水杯，头顶是如天幕般布满星辰的星空。
爸爸，在……星空咖啡馆。
来源：人民公安报、国家移民管理局、普洱市边防管理支队
